中国社科院张季风：为什么不应低估日本经济

编者按：2013年，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张季风在《日本学刊》发表题为《重新审视日本“失去的二十年”》的学术论文，提出日本“失去的二十年”是一个伪命题，日本宣传“失去的二十年”是“哀兵之策”。文章认为，从国际比较来看，此前二十年的日本经济也有不俗的表现，综合数据表明，日本经济并没有“失去”。

这一观点与当时的普遍看法大相径庭，随即受到业内外的广泛关注，文章也在网络上迅速传播，并引发热烈讨论甚至争议。

时隔9年后的2022年，该如何认识日本经济？如今快速发展的中国，应该以何种视角观察日本？日前，张季风对日本企业（中国）研究院研究人员展开了他的看法，研究院分三部分发表，本文为第一部分。

研究院专稿 自20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崩溃以来，就一直有“日本经济失去了二十年，甚至三十年”的说法。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张季风明确表示，这种看法可能影响到中国对日本的客观判断。

张季风说，观察日本经济时，一直存在一个误区，即总是以中国经济、美国经济或者日本高速增长时期和泡沫经济时期为参照物，这成为“失去了二十年”的根源。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所谓“失去的二十年”，实际上是日本改革调整的时期。

张季风解释，事实上日本一直在进行从“世界第一”到“世界唯一”的战略转型。日本企业积极调整产业布局，从表面看，一些日本传统产业正在逐渐没落，但这并不意味日本制造业的真正衰退，而是日本产业转型升级、向产业链上游攀升的过程。日本企业力争在世界市场中做到“你没有的我有”“你有我比你强”。

张季风以半导体产业为例进行分析。美国将设计理念和底层逻辑紧紧地把控在自己手中，严防其他国家进入。日本则专注于中间段的精细加工环节。例如，凭借在材料领域的高新技术，掌握集成电路中硅晶圆全球约九成的市场份额。全球半导体产业下游生产企业几乎都离不开日本的上游产品。

2019年7月初，日本和韩国发生半导体争端，日本限制对韩国出口含氟聚酰亚胺、光刻胶和高纯度氟化氢。三者皆为半导体制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关键性材料。在这些材料上，不仅韩国对日本依赖度很高，而且在整个世界市场上，日本企业也占据着70%-90%的压倒性份额。

不仅是半导体，日本在诸多领域的科技创新力不容小觑。科技创新是产业升级的后盾，日本通过不断加大科技投入，控制技术含量大、进入壁垒高、垄断程度强的产业链环节，在多个产业具有隐形的强大竞争力。

仔细分析就会发现，日本社会有良好的科研氛围，不浮躁，少有急功近利，科研人员能够专心致志地一辈子干一件事。在完善的硬件设备和科研管理体系下，诸如诺贝尔奖这样的重大科研成果往往可以拉动一个产业的发展。特别是很多创新成果来自日本的企业，企业持续的高研发投入，促使日本的技术实力长期在全球位居前列。

张季风表示，日本在1955年-1973 年间实现了高速增长，已经完成了追赶欧美发达国家的任务，在20世纪80年代末经济处于鼎盛时期后开始走向低迷，但直到现在，日本仍然是一个经济体量大、居民生活水平高、基尼系数很低的发达国家，科技能力也随着所掌握的核心技术的不断更新而领先世界。

张季风强调，确有必要对“日本失去的二十年”进行重新审视，日本仍保持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地位。日本拥有海外净资产400多万亿日元，每年的投资所得为20万亿日元左右，约占GDP的4%，这不是一个小数目。尽管德国和印度发展更快，但是到2060年前日本仍将在世界前五。

因此，日本的经济实力和科技创新力不能被低估。

张季风认为，在所谓“日本经济失去了二十年甚至三十年”期间，日本其实是在经历了经济高速增长、实现经济全球化之后的平衡调整，并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。

1996年,面对日本经济、社会重重危机,首相桥本龙太郎宣布坚决实行“六大改革”，包括行政体制改革、金融体制改革、经济结构改革、社会保障结构改革、财政结构改革和教育改革。目前日本中央政府架构的1府12省厅框架仍是当年改革的代表性遗产之一。

张季风说，小泉纯一郎、安倍晋三相继推动改革，也都取得了短期的成效。这些改革举措总体而言有得有失。如果仅以经济增速评判，那么难言这些改革获得成功，但是不妨反问——如果没有当年这些改革，日本经济又将走向何方？可能的结果是日本经济更加低迷。

张季风说，当年自己在日本留学的时候，日本的物价基本是全球最高水平，“内外价格差”巨大是当时日本十分头疼的事情。几十年过去，这种状况已发生改变，日本的物价水平已经大幅下降，如今在日本吃料理，并不觉得比中国贵。

张季风分析，日本经济的低速增长是出现各种问题和“怪现象”的根本，而低速增长来自日本国内和国际多方面的原因，多因一果，进而发展为互为因果。例如，工资收入不涨，消费不会增长，生产难以扩大；而价格无法提高，基础工资又是刚性的，所以企业不愿意给员工涨工资，这样就陷入了一个“死结”。

不仅如此，“天灾人祸”对日本经济的几次打击也着实不小。2007年小泉政府的财政状况曾有所好转，新增国债开始下降，但是2008遭遇全球金融危机；2009年刚刚恢复元气，2011年，9.0级大地震和大规模海啸重创日本；2015年之后经济渐渐出现曙光，2019年经济形势总体好转，但翌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突然来临。张季风认为，泡沫经济崩溃以来，命运多舛的日本经济始终没有彻底翻身，金融危机和疫情席卷全球，对身体已然虚弱的日本而言，冲击尤为严重。

张季风认为，经济快速发展到一定水平，增速递减是难以跨越的规律。特别是在技术创新、节能等多个领域，边际效益下降，达到一定程度后再想获得哪怕微小的进步都要付出成倍的成本。

张季风分析说，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、世界银行等发布的很多统计排名中，日本并不靠前。日本也乐得低调不张扬地传播这样的榜单。但是，和瑞士、卢森堡、新加坡等人口不多的国家比较人均GDP等指标，本身缺乏价值。只有纳入经济总量和人口等要素，将日本放进G20中观察，才会更好地认清日本、美国、欧盟、中国的经济实力。

作者系日本企业（中国）研究院特约研究员崔立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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